看護灰色產業鏈
在國家信訪局來訪接待辦、全國人大常委會來訪接待辦、最高人民法院人民來訪接待辦,以及天安門公安分局附近區域,除了聚集上訪群眾外,還有一個特殊群體——各地來京接訪的幹部。北京每次舉行重大活動前,會形成進京上訪與接訪兩支“大軍”。
面對“零上訪”、“一票否決”等考核壓力,千方百計控制進京上訪人員、花錢買“穩定”成為一些地方政府的“非常之舉”。近年來不少省區市在北京設立臨時勸返分流場所,派駐接訪人員,對暫時不能接回當地的上訪人員進行勸說、分析解答其訴求,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訪民的對立情緒,維護了社會穩定。但《瞭望》新聞週刊記者追蹤調研中發現,一些市、縣駐京接訪人員管理和工作疏鬆、粗暴,違規雇傭社會人員看管上訪人員,導致訪民合法權益受到侵害,嚴重損害了政府形象。同時,在北京,圍繞上訪人員的吃、住、行、“抓人”、“看守”、遣送等,明裡暗裡已形成規模龐大、畸形的“灰色產業鏈”。
龐大的接訪“大軍”
據內部知情者透露,進京接訪人員最多時超過1萬人,平時每個省駐京接訪人員有數十人。一次重大會議召開前,東部沿海某省進京接訪人員超過1000人,接訪車輛300多部。
國慶前夕,在“兩辦”和全國人大接訪辦、最高人民法院接待辦門前街道上,密佈著地方省市的接訪車輛。其中有法院、公安的,也有不明底細的車輛,一些車中已載有先行接獲的訪民。本刊記者深入到這些敏感區域採訪,看到街邊的人行道上,散坐著上百名各地來京接訪幹部,有的人甚至將“馬紮”直接支到了“兩辦”接訪辦的牆角下。守衛“兩辦”和全國人大接訪辦的保安員,不得不定時驅逐這些“不速之客”,一天要清理三四次。
據本刊記者調研發現,各地方政府駐京工作組採取三種方式安置分流上訪人員,一是自己租用房屋或賓館設置臨時勸返分流點,由駐京工作組照顧和看護;二是雇傭專業保安公司,由保安公司租賃場所和負責看護;三是直接雇傭社會閒散人員,由他們提供地點和看護。這些臨時勸返分流場所,被上訪人員稱為“黑監獄”,因為很多人在那裡被扣押手機、身份證,被限制人身自由,甚至被虐待和毆打。
一份權威部門的調研報告顯示,相關省市在京設立臨時勸返場所73處,其中地(市)級設立的分流場所57處,占78%。46處為非經營性場所,例如農民的出租屋等;27處為經營的賓館、旅店、招待所。
部分接訪人員素質低下
北京市宣武區太平街社區永定門西街北裡緊鄰國家信訪局和全國人大來訪接待辦,這成了社區居民最大的心病。
72歲的張秀海老人是社區安保志願者,從奧運會前至今,她每天準時在永定門西街北裡門口的治安崗亭“上班”4個小時。“這條街有很多接訪幹部,各地的都有,平時坐在路邊,戴著墨鏡,手拿大茶缸,說話聲音很大、很凶,對附近居民態度惡劣。”她說,“看到穿著破舊的,背著包的,或者殘疾人,他們就攔住人家要求看身份證,查到他們當地的上訪者就勸,不聽勸的就連拖帶拉往車裡踹,很野蠻,我們都不敢勸。”
社區居民郭連結腿有殘疾,在102路公車隊上班,每天上下班進出社區,都會被接訪人員攔下詢問。郭連結委屈地說:“他們態度粗暴,拉住我不讓走,老問‘你哪來的,你那事還沒完呢’,父母只好每天接送我。”
太平街社區居委會治保主任張馬玲告訴本刊記者,一些接訪幹部素質低下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亂停車,堵塞社區道路;二是粗暴,經常在社區裡追打上訪群眾,“搞得我們社區治安混亂”;三是不愛護社區,在社區租房子,經常夜裡打麻將、吵架、喝酒,煙頭垃圾亂扔,把訪民接回群居群宿,接訪人員三天兩頭換,很難管理。
走近接訪“灰色產業鏈”
據老訪民林家原(化名)介紹,一些社會閒散人員、老訪民、離職的地方接訪幹部,在熟悉了上訪、接訪的門道後,承包一個賓館或租一個農家小院,演變成“職業接訪人”,賺地方政府的錢。
他說,上訪人中有專門説明接訪人員打探、指認其他訪民的,行話稱為“點子”;還有人串通內部人士,給已經登記的訪民“消號”,行話稱為“畫杠”。
河南籍訪民M曾經在北京火車南站附近的聚源賓館和青年賓館被拘禁過,她說:“青年賓館1層和聚源賓館一樣,由私人老闆承包,專門看守上訪人員。在這裡住一天,老闆向當地政府收取費用,城市上訪人一天200元,農村上訪人一天100元,吃住都很差,不聽話就會挨打。有時候私人老闆直接去馬家樓接我們出來,然後關起來,直到當地政府來接我們回去。”
本刊記者採訪中,一家保安公司被上訪人員反復提及,他們反映稱這家保安公司為七八個省市縣政府提供看管上訪人員的服務。記者在這家公司暗訪時看到,一名幹部模樣的男子正在一間教室內給20多名上訪者講解政策和法律,勸他們回去。
一姓張的公司經理稱,他們為多個省看護上訪人員,還説明做思想工作,食宿和管理都比較規範,人力仲介一名上訪人員一天,向地方政府收取200~250元費用。“我們比較正規,按時吃飯,不打罵,房間也寬敞,不像有些黑背景辦的點,又打又罵,30小時才給吃一頓飯!”
記者沒有暴露身份,在國家信訪局馬家樓分流站外遇到了姓張的公司經理所說的“黑背景”,一個馬仔與記者攀談後說:“從馬家樓接人出來,需要看管,可跟我們劉總聯繫,要抓上訪人員也可以。”隨後給了記者“劉總”的電話。談話間,一輛麵包車從馬家樓分流站內駛出,車內坐有上訪人員,馬仔說:“我們劉總出來了。”然後上車離去。
本刊記者隨後撥通電話,稱自己是剛剛來京的接訪幹部,不熟悉情況。“劉總”指點說:“外勞上訪人員,一天收費200元,只要你在街上指出來是誰,我們可以幫你抓人,押送到看守點!你們可以向當地政府報300~500元每人每天的費用,多出來的差額就歸自己了。”記者問:“有沒有辦法消號?”劉總答:“這個比較難,但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幫你們引薦內部人士,出多少錢,怎麼消號,需要你們親自去談,他們不會和我這個中間人談的!”
粗暴接訪的“放大效應”
在採訪中本刊記者瞭解到,並不是所有接訪幹部都素質低下,粗暴言行,事實上,大部分訪民坦言接訪人員並未打罵虐待他們。然而,少數人的行為給訪民帶來了身心創傷,其惡劣的輿論影響是十分明顯的。
權威部門的調查顯示,在京臨時勸返分流場所存在三大問題:一是缺乏統一管理,組織領導、監督檢查制度匱乏;二是單純看管控制,雇傭人員素質低下,疏導教育缺失,甚至出現個別地方政府工作組將上訪人員直接交給社會閒散人員看管;三是硬體差,基本設施保障不完善,存在嚴重安全隱患,個別場所出現男女混居、群宿現象。
2008年3月,中央聯席會議曾出臺檔規範非正常上訪人員勸訪機制,要求各地駐京工作組不得到北京重點地區和敏感部位勸離或接走非正常上訪人員。暗中抽查顯示,此後天安門等重點地區的接訪現象銳減。但國家信訪局、全國人大和最高人民法院來訪接待辦門前,接訪隊伍卻並未減少。
永西北裡管片一位負責人說:“接訪人員代表的是政府,粗暴的行為嚴重影響了政府形象,建議中央加以規範。”北京一名長期接觸外地來京信訪人員的官員說:“來京接訪人員大部分還是文明的,他們為維護首都穩定做了大量辛苦的工作,但極少數人的粗暴言行直接影響了政府形象,甚至成為訪民新的上訪原因。我認為無論是接訪人員還是負責現場處置的民警,如果我們不能解決上訪群眾的矛盾,至少也不能激化或製造新的矛盾,每個接觸訪民群體的人都應該牢記這一條。”
受訪的多位基層幹部指出,設置臨時分流點是勸返接回非正常上訪人員過程中的必要環節,但應該全面規範管理,有效堵塞漏洞。建議中央聯席辦作為日常牽頭督導管理檢查的責任主體,責成國家信訪局制定在京臨時勸返分流點的工作規範,包括辦公、食宿、衛生防疫、內部安全、處置意外事件等軟硬體標準,並實地檢查,不合標準者限期整改或撤銷。建議各地以省為單位統一在京設置勸返分流場所,避免市、縣設點過多疏于管理的現狀,嚴防違規設點。同時,強化駐京工作人員日常教育管理,強化對上訪人員的教育疏導和穩控工作,並進一步要求各地將工作重心放在“事要解決”上。
中國社科院農村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教授認為,“沒收身份證”、“打罵拘禁上訪者”等一些不規範的接訪行為,產生的負面影響是巨大的,可能消解執政者試圖用信訪化解社會矛盾的制度安排,甚至異化成為新的社會衝突製造點。對訪民來說,上述行為讓他們對地方政府感到失望,最終導致對中央政治權威的懷疑,一些人最後不得不採取過激行為以獲得重視,如果任其發展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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