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彈場:一塊磚頭遊戲
我從鄉村走進城市,在物質上獲得了巨大的滿足,可在精神上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內心裡僅有的鄉村記憶去打撈營養。
我和社會這台巨大機器的碰撞,也得益于我的鄉村生活經驗。我對辦公室的同事像對待自己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們一樣,對路過的摔倒在地上的陌生人像對待前街裡腿腳不好的五奶奶一樣。我正是靠著這些鄉村生活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經驗,慢慢獲得傷痛和溫暖。
我和母親一樣節儉,我像父親一樣在受到欺騙後選擇馬上忘記。我對鄰居的一頭驢子充滿了感情,因為它曾經馱著我走了一次親戚。我被鄰居家的一條狗咬破了屁股,但是第二天我和它又在一起打鬥起來。漆彈城市里缺少這些溫暖而寬容的東西,我所有的鄉村生活經驗都是粗糙的笨拙的,和城市里需要的精巧的細節的禮儀相比,我比較尷尬。
我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全部的溫暖記憶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那是一個物質相對貧乏的年代,鄉村給我的全是破舊和擁擠。我小時候經常有住在鄰居家的經歷,大概是因為房子擁擠。一直到我念中學了,我還喜歡往鄰居家跑。一是可以體驗不同家庭的那種兄弟之誼,另外也可以滿足成長期中一個孩子對自己家庭以外的世界的觀察和記憶。那是一個特別容易縫補傷口的年代,父母疲倦的身體和夜裡的星星一樣沉默。而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卻不在意這些,捉魚、偷瓜、和鄰居村莊的孩子打架,那是多麼豐富的人生體驗啊!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這些童年突然就消失了。鄉村傳統的溫暖被城市里傳遞出的冷漠的價值取向衝擊。
那些從城市里回家的打工仔們脫下了泥點斑斑的工裝,換上了劣質的西服和皮鞋,在那個剛剛下過雪的村莊裡來回地炫耀他們在城市里見到的殘酷和時髦。鄉村裡的童年沒有了,有的是撒嬌的孩子和不懂事的父母親。只有十年不到的時間,漆彈場我的記憶被完全打碎。仿佛我是一個說謊的人,那個溫暖的村莊只存在於我虛構的文字中,等到我領著眾人抵達時,物事變遷。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們度過了這樣的荒蕪期,在心靈裡開始回歸傳統。過快增長的交通、通訊手段,甚至是人內心裡的欲望,都是鄉村文化傳統毀滅的罪由。在這樣一個經濟得到高速發展的當下,我們大家不約而同地懷念起被灰塵覆蓋的往昔來。一隻羊的叫聲足以溫暖我們一群孩子的冬天,一塊磚頭就能遊戲半個童年。那是怎樣值得表達的貧窮和快樂啊,一回憶起,我就會陷入幸福的憂傷當中,那麼細小,那麼柔軟,又是那麼輕飄。
我們這一代人,和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相比較,多了一些平庸;和八十年代相比較,又多了一些平和。整個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更多的是試驗主義的生存記憶。但我很慶倖的是,我是在成年以後才被物質左右。在我幼稚的童年歲月裡,我所熟悉的鄉村,如畫一樣,如鄰居家的牲畜一樣,如一口老井一樣,那是一個安靜的,有延續性的,充滿了傳統力量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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